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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出游

我在南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,写下这段文字,不远处就是奥地利边界。昨日的印象仍历历在目。造成这些印象的体验,对我而言就和日常生活一样真实,只是非比寻常,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不是梦。

我调查过玫瑰十字会的历史,钻研过虫蛀的古书、年代久远而字迹难辨的发霉手稿,在修道院图书室和古董舖度过日日夜夜,搜集并抄录对我的研究有任何价值的一切资料,最终完成了任务。结束了这旷日费时的苦劳后,我决定放自己几天假,到提洛欣赏壮丽的阿尔卑斯山景。

山上雪迹未退,尽管春天已近;但我亟欲逃离城市的喧嚣扰攘,再次呼吸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高山纯净空气,见识初阳下如一面巨镜莹莹闪烁的冰河,并分享拜伦写下这些诗句时的感受:

登山巅者将发现

峰顶云雪终不散;

人上之人必看见

仇恨泛滥满人间;

尽管耀日当空照,

俯瞰大地与波涛;

冰岩触目狂风吹,

交相摧残无帽头,

千辛万苦,皆为登顶。

我搭上火车,不久就来到山脚下,开始徒步上山,怡然享受环境的变化,从烟雾弥漫的热闹街头到乡间清新空气,空中飘送著松木与雏菊香,雏菊在雪迹消失之处丛生。小路通往河谷,愈往深处走便愈狭窄,山侧也益发陡峭。一簇簇农家错落其间,有些村舍依著突出山岩而建,仿佛想借山壁抵挡常见的河谷暴风。太阳落至西边地平线,将覆雪山峰染得金黄,村里小教堂的尖塔十字架也转为黄铜色。我选中此地做为我的游山起点,教堂正敲响晚钟,当地称为圣母经。

一间亲切的旅店接待了我,不久我便就寝。清晨,吃草的山羊脖子上的小铃叮当作响,早早就唤醒了我,我起身走向窗边。阳光初现,夜晚的阴影逐渐消散;日出了,古老的巍峨山峰壮观地一字排开,令我想起埃德温.阿诺德(Edwin Arnold)笔下悉达多王子从维什拉姆宫窗口看出去的景象。高山耸立著——

白峰衬著蓝天延伸——渺无人烟

绵绵无尽,景色绝妙——广阔的高地

山顶峭壁的傲世宇宙,

山肩与岩棚,绿坡与冰角,

裂谷与碎崖,

领著登顶的意念愈攀愈高,直到

如立于天顶般,与众神谈笑。

不久,我踏上旅程,沿著河床往上漫游山谷;但所谓河流不过是一条山涧,在岩石间湍急狂舞,到下游才变得开阔,安祥壮丽地流过平原。眼前的山谷似乎贯穿连绵山脉,其他山谷也齐聚于此,我认识其中一些,因为二十多年前我曾走进那些深处的秘境、洞穴与森林探索;但还有一条神秘山谷我未曾探索过,通往一座分岔的山峰,山顶据说是上不去的,从没有留下任何人烟。冥冥中似乎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著我朝这条山谷走去。我感觉这座无人探索的山脚深处,能满足我内心莫名的向往;仿佛那里将为我揭开某个谜团,是书本解不开的。

太阳还未完全从地平线升起,两侧的森林如出一辙地阴暗。我走入幽深的狭谷,从小径沿著山侧缓缓爬升,进入一座暗林。小径难以察觉的坡度慢慢升高,起先靠近湍急的山涧,但愈往前,湍流的声音就愈远,激流似乎向下流去。最后,树木变得稀疏,暗林早已被我抛在脚下;但眼前挡住去路的树木上方,现出了那座奇险秘山的光裸峭壁。小径依旧愈升愈高。不久,远处传来哗哗的瀑布声,我再次靠近了那条山涧的河床,但如今只见错落的岩石堆,仿佛有股巨力将岩石打碎,扔掷四处,山涧的水沫在峭壁间飞溅。

地面点缀著一块块覆有绿草的小土堆,像荒野中的孤立小桌。水与空气交相作用,分解并侵蚀了其大部分的根基,看起来像小基座上的一盘盘土壤。由于土堆的根基正缓慢崩解,所以尽管其质地坚硬,但迟早也会被侵蚀殆尽。

我循著小径往上走,时而靠近、时而远离河床,时而越过陡峭的岩壁,再下到融雪铺成的谷底。我就这么深入那条神秘山谷。此时太阳升到头顶的峭壁上方。天光围住了其中一座险峻山巅,更大片的阳光则流泻到底下的山谷。和风吹过树梢,桦树叶点缀于松林间,在晨风中颤抖。四周阒静无声,偶尔才可闻几声山雀啁啾,或是老鹰少见的啸鸣,在高空长久盘旋展开一天。

此时,灰白色的山岩与峭壁开始转为浅银色,石壁的裂缝与险崖仿佛抵不住天光,显出了深蓝色调。我回头望,山谷变宽了,山涧流入下方远处的平原,在朗阔的大地流淌,形成草地上的池塘、水潭与小湖。山谷对面是一片峻岭,顶峰高耸入云,其间又林立著更多山峰。山脚是一片蓊郁的绿意,但山腰色彩纷呈,下方的岩石近黑,最远的山峰空灵幽白,白峰的细腻色调中似乎融入了浅蓝的天色。初升的太阳透过岩隙与树枝,在各处复上斑点,预示著红日将至。因此,早在日光洒进底下的山谷之前,高处的山峰就享受了它的暖意;但在强光普照于山顶前,幽深山谷的阴影就已愈见稀薄,终至消失。

最后,庄严的那一刻到来,壮美辉煌的日光覆盖山顶,无处不可见。阴影逃之夭夭,光瀑穿入山谷,照亮了黝暗的松林与岩穴。阳光洒落雪地与冰河,镜面般的反光令人目眩,岩石表面的光则柔和许多,现出变幻莫测的色调。

小径弯过一片突出的山壁后,那座奇险秘山赫然完整地出现在眼前。在我站立的地方和那座山的底部之间,隔著一片几乎无树的平原,迹近寸草不生。地面到处覆满石头与岩块,似乎多数是从秘山落下的碎石,其间错落著一小块一小块苔藓或植被,奇形怪状的绿色枝条,沿著奇险秘山的山腰生长,直至山顶裸露的灰壁,山顶貌似严峻的巨大岗哨,永远屹立不摇,像是要保护其堡垒不受植物侵扰,将草木赶回山谷。亘古的战争不知肆虐了多少世代,如此川流不息,只是作战的前线军队年年不同。裸露灰岩如永恒真理般立于山顶;植被不时入侵这王国,如幻觉不时迫近真实领域。死亡耀武扬威,绿地每年都被落下的岩石掩埋,但生命道高一丈,因为岩石一崩毁,凋萎的表面随即冒出新生命。

在阿尔卑斯山的石灰岩构造中,岩石受风雨分解,往往会形成千奇百怪的形状,给予了各座山脉不同的名称。不须太多想像力,就能看出凯萨山的山顶是留著红色长髯、戴冠持杖的巴巴罗萨皇帝,不受严冬或酷夏影响,供人瞻仰,随时等著复活;霍赫福格尔山呈大雕展翅状;牡羊角山顾名思义看似牡羊角等。山脚和山谷的土壤覆盖著一层碎岩与沙堆,款冬花从中伸出偌大的绿叶,欧洲乌头的蓝色钟型花摇曳著脑袋。著名的火绒草生长在孤立之处,尺寸近似生长于墨西哥波波卡特佩特火山、南美洲安地斯山脉的火绒草。还有龙胆、阿尔卑斯玫瑰、曼德拉草、山金车、神秘的贯叶连翘,以及其他充满疗效与特殊功效的奇妙植物。只要土壤累积到足以长出树木的厚度,就会冒出大型植被,但稀薄的土层终究撑不住大树。树木生长到一定高度后,某天风雨横扫山腰,破坏力便随之披靡。拔地而起的古树残骸随处可见,甚为壮观,因树皮剥落而变白的枝干,如众多的骷髅手臂伸向天空,仿佛死前奋力呼救,但终归枉然。枯树四周则生长著一小圈矮树,如寄生虫般附生地面,或吸取著枯树的养分。

春意已近,但四季在群山里彼此交织。秋红黄叶,混在矮松的绿叶中。附著在峭壁断崖上的苔藓,也露出红叶,岩缝与洞穴残留著去年冬季的冰雪。在这片秋红春绿与皑皑白雪上方,耸立著一片灰色山顶,由岩柱与岩角连绵构成,那圆顶、螺旋与尖塔,宛如众神兴建的一座城市,由灰蓝天幕衬著。水从高处流下绝壁,遇突岩则喷溅为水汽,再流至地面。中空的岩石形成一个个大洞穴,涓涓细流与山顶融雪合流,而凿穿岩石。

欣赏这幅壮观景色几分钟后,我继续前行,来到远处瀑布下游的小溪。我在溪边游荡,水很深但清澈无比,连溪底的小石子都看得一清二楚。有时溪水看似一动也不动,仿佛阳光穿透的液态水晶,如遇突出的岩床,才怒不可遏般溅起泡沫,时而遇到小石子与石块,也会形成色彩斑斓的小瀑,滚滚而流。

这些冷清之地没有一丝人烟,偶尔可见锯断的树木,显示人类活动的破坏力。古老腐烂的中空树身攒聚了雨水,如水仙子的小镜在阳光中闪烁,边缘长著小蘑菇,是浮想中仙女与妖精的桌椅与华盖。

在我站立之处,苔藓覆地,偶尔才冒出一朵白色大蓟,毛刺般的叶子闪耀于阳光下。不远处有一簇松树,如沙漠中的孤岛。我信步走入树林,决定在那里休息一下,欣赏大自然美景。我躺在一棵大松树下的苔藓地上。远处可闻山涧的淙淙乐音,对面则是一座瀑布,水落于岩石,激起一片闪著七彩的氤氲水雾,落入长满苔藓的凹岩并穿出缝隙,水在白沫中急流而下,进入山谷,与底下的河水汇流。

我望著水流的起承转合良久,看得愈久,就愈觉得那水活了起来,幻化出千变万化的造形。超凡脱俗的绝美精灵似乎飞舞于水花中,在阳光下甩著头,流泻波浪般的卷发,落下串串水银。她们的笑声如明尼哈哈瀑布的水声,矮人与地精的丑脸则从岩缝中偷瞧仙女跳舞。瀑布上方的水流似乎犹豫不决,不敢陡然落下,但离开底下的凹岩后,又似乎被一路波折激怒,不耐烦地离家远去,流入底下远方的河谷,与敞心欢迎归来的河流兄弟重逢,为最后的团圆欢天喜地。

我们为何会产生这些浮想?为什么我们要赋予「死物」人类的意识与感受?为何感到愉悦之时,我们的意识不满足于肉身的感受,反而渴望逃脱这牢笼,融入万物之中?我们的意识仅是肉身的有机活动产物吗?或者是聚焦于肉身中某一点的普遍生命功能?我们的个人意识是否要依附于肉身而存在,肉身一消陨,意识就跟著消逝?还是我们有某种灵性意识,隶属于更高、更永恒而不可见的人类自我,只是暂时连结著有机肉身,但可以独立于肉身而存在?若是如此,若有机肉身仅是意识赖以活动的工具,那这工具便不是我们的真我。若果真如此,那真我便可能独立于肉身而存在。如果我们的心智沿著山顶游移,缓慢下滑,再骤然上升,并以想像力细观山壁的一切尘土石痕,为何我们会感觉到一股兴奋与喜悦感,仿佛我们真的抛下了沉重而飘不上险峻山顶的肉身,以灵走过这一遭?我们的生命与意识,确实有一部分必须受制于肉体,才能在灵出窍时继续存活并执行生命机能,但依据梦游者与出窍者的描述,他们的内在灵性自我及其所有意识、感官、知觉力量,会脱离其貌似死去的肉身,去造访远方,以意念的速度来回,日后也证明确实有那些地方存在。

为什么仅仅是去感知万物活著,就能发现万物皆有生命,连看似「无生命」的事物也不例外?宇宙中有任何死物质吗?难道不是连一颗石头都是粒子的「凝聚」,被「重力」吸引至地球?这种「凝聚」与「重力」不正是能量,还会是什么呢?而「能量」不正是大灵(Soul),一种名为力的内在原则吗?力产生的外在显化,便称为物质。而物质,最终仍等同于力或基质,不论如何称呼这个我们毫无概念的东西。如果这种观点是正确的,那万物皆有生命,万物皆有灵魂,或许存在著某种灵性存有,外观不似人类这么原始,因而我们肉身感官才看不见他们,但能以灵魂感知。

在大自然的寂静中,思绪化成白日梦,梦又化为异象。我想像自己要如何在这片庄严孤寂中度过余生,也许找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同住。我想像共同的兴趣与志趣如何使我们团结,在这片乐土一起求知。远离平凡生活的浮表与肤浅,或许能大幅加强我们的心智感知,深度集中思绪,对大自然与人的奥妙真理有更崇高的理解。用来感知外界与内心的感官将变得多敏锐啊!对自我的理解将变得更深吧!我们还会在乎所谓「社会」的愚昧吗?我们还会想知道「世界」这座大疯人院发生什么事吗?在这儿,我们能不受打扰地沉浸于自我之中,不被妖里妖气的「社会」常规纠缠,日日夜夜、时时刻刻地逼迫我们走出自我,在不希望的地方现身,强迫我们违背心意,对潮流女神伏首称臣,尽管内心如此鄙视。

这样的生活对我们、对他人有益吗?如果世界与我们本身皆是由想法构成,那这种孤寂,正是掌握并重塑想法的最佳条件。思想与想法不可能仅是幻觉,一定有真实的存在,也许远比世间的客观事物更真实,因为我们知道,一个想法存续的时间,比代表此想法的物体更长久。想法一如其他果实,生出后逐渐成熟,而在成熟后,就会出现在世人的心智地平线,被某些接受力较强的人所掌握。这些人有能力掌握、重塑崇高观念,并以物质形式表达,对于他们而言,远离人烟独居比处于尘世中更能造福世人,因为在尘世中,他的工作会持续受不重要的琐事干扰。他所形塑的想法不会随著肉体消亡,而是被掷向「星光界流体」这面巨镜,保留在世界的记忆中,等待他人掌握与运用。

毕竟,我们称为「人」的存有究竟是什么?这拥有血肉、骨骼、神经、心智,活过一段时间而又死亡,高度推崇不朽自我,却又常牺牲自尊、尊严、荣耀、美德以换取安逸,这个动物机体究竟是什么?人是否仅是动物,只有著更高等的智力活动?这种心智活动是否为粗大物质的机械、化学与生理活动产物?如果不是,心智活动的起因为何?能否独立于形体而存在?没有任何智力的人是什么?如果智力是灵的一种特性(非如此不可),那没有任何灵与灵性智力的人又是什么?

我正沉思著这个问题时,身边响起一阵傻笑。由于我沉浸在思绪中,没察觉到陌生人靠近,抬头一看,一个弱智矮人就在我身边,人称呆小病患者,在瑞士与与萨伏依山区经常可见他们的身影。我有点吃惊,但对这不请自来的打扰也未感到恼怒,只是迸出一句:「你有何贵干?」

一个大大的笑容出现在矮人脸上,他答道:「主人叫我带你去他的住所。」他的回答让我愣了一下,但我想起这种病会造成弱智,所以不该期待他能有什么明智的回答。我问他:「谁是你的主人?」他回答:「至尊。」同时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智慧之光,语调可知,虽不知这位至尊何许人也,但无疑是他默默遵从的对象。我还想多问几句,起码问出至尊的身分、住在哪里等等,但想从一个弱智身上套出资讯,终归白忙一场:他光是笑,重复自己刚说过的话。于是我决定起身随他前去,瞧瞧这场历险会带我前往何处。

我跟著矮人,一前一后走向奇险秘山的底部。那傻子一面走,一面频频回头看我是否跟上,我也因此能好好研究他的衣著与五官。他身高不足九十公分,明显驼背,一身褐色带帽长袍,看起来像奥斯定会的嘉布遣会小僧。头有点大,细小的筷子腿,身体壮实,双脚奇大无比。也许因为个子娇小,脸色健康红润,看起来和孩子相差无几;但又留著一把灰色长胡子,因此不是孩子。手里拿著一根枯树枝截成的手杖,显然是路上捡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