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樂章
惡魔詼諧曲
短長格的大節日音樂廳
短長格坐在黑紅相間的王座上,左右坐著他的三大部長。瑪德隆與塞巴斯提安諾坐在王座附近的兩張椅子上。佐波看守著塞巴斯提安諾,偶爾打顫的顫音看守著瑪德隆。一如既往,半人站在短長格身後。延音躺在腳燈附近;他也一如既往睡得很熟。短長格心情惡劣,單調、鉤鉤與圓滾滾已黔驢技窮,不知如何安撫他。
單調(情感充沛地說):看著您深陷憂鬱,真是令您忠實的僕人們傷心啊,親愛的主人。我們感覺如喪考妣,撕心裂肺,因為您忠貞不二的奴僕不再能討您歡心。而您是如此強大!您的軍團數也數不盡……一如滿天星辰。您的名聲大過古希臘詩人品達,您的才氣高過發明卡農曲的杜飛;您吐出的每一個字,都像一連串裝飾奏般繞梁三日,不絕於耳,如一段名符其實的左手絢麗奏,是左手途徑掌管者。我們知道小提琴手帕格尼尼的技巧流暢得走火入魔、繁複得令人眼花撩亂的,有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神奇琴藝,但他也難以望您之項背。您——在古代巫術與法術的孕育下,詩才可比大馬士革的聖若望,不,比他更偉大!!比希臘合唱的發明人提西亞斯更崇高……因為您寫的第一、二詩節,在精湛無比的第三詩節中達到巔峰,您的天才令全宇宙驚得目瞪口呆,您的英才凌駕一切……就如真正的伊頌(Ison)——那頌神聖歌的主音,是萬物存在的音階中的基調。偉大的大王,誰能像您一樣,知道火焰的輕重?誰擁有您的智慧,知道如何衡量暴風雨的強弱?聽聽我們的禱告吧,王子……
短長格(不耐地):噢,別再胡說八道了,你這蠢材!你的空話讓我鼓脹得像滿月一樣,聽起來就和在「上頭」那些叛徒的卑鄙騙術下逃走的那幾個「聖徒」沒兩樣,他們根本無權干涉我的事。你以為那些奉承巴結編成的網,能讓我上鉤嗎?
單調(抬起眉頭,攤開雙手):不,大王,我豈敢有此念;我以冥界發誓,在這片開滿黑哲學之絲絨花朵的土地……
短長格:別在我面前抬起你那骯髒的眉頭——你這無禮小人!別想用你那粗鄙的虛情假意來迷惑我。(他看著打鼾的延音)你聽聽這風琴的聲音——這手搖琴哼哼作響,多像《塔木德》提到的那個風琴手啊!每根腳趾都套了十六顆穀粒,踩著馬格雷伐風琴發出噗噗的漏氣聲!
(單調、鉤鉤、圓滾滾捧腹大笑。)
短長格(對鉤鉤說):去把那漂泊的荷蘭人(譯註:華格納歌劇《漂泊的荷蘭人》中那艘永遠漂泊海上、靠不了岸的船隻名字)踢醒,踢他個措手不及,鉤鉤。像隻醉驢般,用你的「重」蹄踢大力點!
(鉤鉤一跛一跛地走到舞台另一頭,踢了延音一腳。)
延音(大叫一聲跳起來):是,大王;小的在,大王。
短長格:哈!用對方法的話,你還是有活力的嘛!你這小丑,快跑去找我們的釀酒人玻里加先生來。我說你——用跑的!!
(延音一拐一拐地跳走了,一邊揉著自己的腿。)
短長格(視線追隨著延音):哈哈!看看他!搖搖晃晃得像個陰陽分子。(轉向打起一陣顫的顫音)別再抖了,顫音——我快暈船了!
(顫音扶著瑪德隆的椅子穩住自己;她把手放在他手上,他平靜了下來。)
短長格(嗤地一笑):真感人!夫人把慈悲帶進了地獄!把妳的手拿開!不然我就把妳和妳的情人趕到第五區域,接受前世回憶的折磨!!讓你們憶起被趕出「天堂」的往事而痛哭流涕!
瑪德隆:你不但惡毒還很笨耶,短長格。不過這大概再自然不過;惡毒的靈魂總是缺乏智慧,因為智慧是憐憫的永恆見證。我確實很憐憫這打著顫的可憐人,他在這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因為你的殘忍嚇壞了他。
短長格:妳可憐地獄的一隻貨真價實的惡魔?他全身上下都受我掌控,永遠翻不了身的。呸!妳也太婦人之仁了,小堂妹,浪費妳的憐憫在我的奴才身上,卻不知道自己才最可憐,妳這憐憫他人的女天皇!
瑪德隆:地獄關不住知道悔改的惡魔,就像墳墓關不住人的靈魂!
短長格:妳的伶牙俐齒在這兒有點不合時宜啊,好堂妹。換句話說——我說得清楚點:當妳說「悔改的惡魔」可以從地獄獲釋時,未免也太走調了!聽妳唱這「憐憫」的小夜曲、偶爾夾雜一兩個悔改惡魔的有趣音符,真是很有意思;但可別虛榮得以為妳唱的搖籃曲能哄我睡著,讓我忘記了自己的神力!
塞巴斯提安諾:愚蠢的大話就算了吧,短長格。今天你還能耀武揚威地站 在這邪惡之地,但明天你就不在了,因為你會歸於塵土,你所有的「力量」(上帝要什麼時候收回,就什麼時候收回)也會化為一場空。
短長格(大叫):哈!又提那討厭的名字?叫祂要小心,以免我派大軍攻打祂,狠狠地把天庭燒個精光!
塞巴斯提安諾:你那不自量力的怒氣,有可能打敗太陽之主嗎?……低下之輩!……不是剛才一見到上帝的使者,就趕緊把臉別開嗎?!
短長格:那些使者的力量不比一粒沙子大;我把臉別開,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神力摧毀他們!
塞巴斯提安諾:真能瞎掰!那請解開這個謎:一粒沙有多少力量?聚沙成塔,能擋住席捲的海浪!
短長格:這不是謎——這是人間的自然事實。
塞巴斯提安諾:自然事實?但人類所認識的地球,還有你,都正日益加速地永遠消失!也請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:誰能將時間與永恆分開?
短長格:我——短長格——擁有那股力量!我很強大;沒錯!比任何聽都沒聽過的上帝還強大!
塞巴斯提安諾:噢,你太放肆了!你能讓凋萎的花重獲綠意,將四方之風收進盒子,或讓聲音形象化為實體嗎?不能!!……你大言不慚的力量究竟在哪兒?
短長格:你只喚得出這類愚蠢的天堂形象吧,親愛的堂弟!
塞巴斯提安諾:恐怕你連世界的「形象」都創造不出來吧?
短長格:我幹嘛要這麼做!?世上黃金絕少,塵灰居多。如果我創造出那樣的世界,我會把它當臭雞蛋壓碎!但在我的領土裡,沒有塵灰,只有曠世不滅的火焰,反映著我金光閃閃的形象!!
塞巴斯提安諾:談到金光是嗎……小王子?久遠以前,撒旦堂兄,我們那金光四射、崇高無比的上帝 ,饒過了你的叛變之心——其中自有英明的天意——只放逐了你和你的黨羽;但你要當心——否則祂會以無上的力量撕裂你的胸膛,奪走你的氣息……不是人類所知的呼吸……而是以太與神聖金火的本質。到那時……你就只剩下徹頭徹尾、可怕的滅亡一途了!我用精神之眼看見了這一切,不會錯的。你空蕩蕩的帝國將成為你的滅亡紀念碑!
短長格:瞧你說得天花亂墜的,朋友,信手拈來得像彈小觸技曲一般。搞不好你真的會彈豎琴?那你應該去威爾斯唱詩歌,據說他們很擅長那類東西。你的上帝可能有些力量,但我在自己的領地裡,不就和祂一樣強大嗎?差別在哪兒?
塞巴斯提安諾:你——短長格——渺小又吵鬧不休;但上帝是偉大的,祂的威嚴寓於沉默之中。差別就在這兒!你是一隻工於心計卻全無智慧的蛇。
短長格:你應該用你那種唉唉叫的閒扯蛋,寫一本新的日課經,這愛爾蘭葬禮上哭天搶地的孝男孝女很有用。
塞巴斯提安諾:你被自身的敗德之霧蒙蔽了雙眼,但上帝的正義清泉會撲滅你的大煙大火。
短長格:那清泉沒什麼作用,不過是涓涓細流——自從我登上這王位以來就是如此。
瑪德隆:那細流不久就會變成大水了……你看著吧!
短長格:邪惡的大氣息(他鞠躬)會吹走那大水;他才是唯一真正給我智慧的主人。
瑪德隆:就讓我們用潔身自好對抗你的心術不正吧,黑暗王子,鹿死誰手只有至高上帝知道;祂——你害怕祂,因為祂是我們所有人的最終審判者、仲裁者,我們的出生無不帶有祂的天意。祂——只要祂有意,隨口輕輕一嘆,便能吹走那邪惡大氣息。那空虛的罪惡之氣,不就是你自欺欺人、空上加空地吹噓、無知至極地嫉妒的原因嗎?那豈不是……人間小神的鳥肚雞腸嗎?這些最後註定會與你身邊那群滿地亂爬的放肆黨羽一同滅亡。待時機一到,真神將在最後啟示時決定如此……對你來說,那是恆久非存在的涅槃:對我們來說,卻是恆久生命的涅槃。誰能走進那七門的天堂城堡?誰會穿過地獄的七道門廊,被拖入永恆的死亡?噢,你這條貪戀過失與罪惡的蛇!
短長格:你們倆像卡農曲一樣沒完沒了的,我看膩了你們的表演。那活跳跳的延音到哪兒去了?嘿(轉向鉤鉤)鉤鉤,給我來段逆行的卡農吧……(鉤鉤不明所以,瞪大眼睛看著他)……換句話說,先退出這場景,捉了那頑皮的延音後,再立馬進場。動作快,俐落一點,不然我就把你切成八分音符,或是十六分音符、三十二分音符。(對瑪德隆說)說到這……把妳的手從顫音身上拿開,他是我的,而且永遠沒有得救的希望!
瑪德隆:那要看比你更高的天意怎麼說,短長格。如果上帝允許,我會從你身邊至少救出一個靈魂——他在天堂的名字會是長音,因為他將成為長而穩定的「音符」,那因恐懼而短暫、省略的顫音,會在永恆之善的不滅光輝中,轉化為喜樂的持久音符。(轉向顫音)你願意嗎,可憐的朋友?
(顫音渾身顫抖地跪在她面前;短長格還沒來得及插手,鉤鉤就拖著延音的頭髮回到短長格面前了,身後還跟著幾個惡魔,走在最前面的是坡里加,地獄的釀酒人。)
短長格:哈!我的朋友坡里加啊!今年的收成如何?快告訴我,因為我渴了,都是因為那邊那兩個來自 「天上」的傻子,讓我說了太多話,又吞了一肚子烏煙瘴氣。
(所有惡魔哄堂大笑。)
圓滾滾:在大殿保持肅靜!!大人正在說話。
(他踢了一下延音,延音跑到舞台後方,蜷縮到王座下,鉤鉤和圓滾滾起爭執時,他在王座下爬來爬去。)
鉤鉤(對圓滾滾說):這舉動很不應該,你這牛腦袋;踢他是我的職責。而且大王龍心大悅時,我們為什麼不能笑?以後管好自己的事便罷,不要太自我膨脹了,強出頭的死胖子。
短長格(對鉤鉤說):閉嘴,蠢材!(對坡里加說)好了,釀酒的朋友,你怎麼說?
坡里加:我們的葡萄藤因根深入硫土,纍纍地長滿了紫色蓓蕾,充溢著又甜又苦、濃郁如血的蜜汁。葡萄藤蔓生在園子裡,像飢渴的情人般彼此交纏,每片蔓葉、小枝或枝幹都是一隻索求的手,貪婪地緊緊攀附著對象。我們的浸皮桶與釀酒桶都裝滿了榨過發酵的葡萄汁,那酒徒、酒鬼、醉漢的夢,嘲弄著智者——那深受喜愛的變節瓊漿,最終將如昏沉的雲落在不知節制的醉鬼身上,給予他們歡快的慾望與抖擻的勇氣,或點燃他們的血液,讓他們醉魚衝腦,做出各種不知檢點的行為,或誘騙如鱸鱒的人類上鉤,玩弄他們於股掌之中,讓他們在生命之河中浮沉,最後再啪地一聲拉他們上岸!
短長格:好極了,我勇敢的釀酒人!我為你驕傲,你是這兒唯一還稍微清醒的惡魔。
其他人:太好了!再來!安可!!!再來,再來!!!
(圓滾滾默然不語,但佐波叫了起來,以三隻手上下跳舞。)
鉤鉤(對圓滾滾咆哮):怎麼啦!你怎麼不和大夥兒一起開心。莫非你是嫉妒好坡里加?
(圓滾滾來勢洶洶地大步走向鉤鉤。)
圓滾滾:怎麼,你這先天畸型足!你這是在責備我?
鉤鉤:是啊,你這可笑的大肚腩!主人一示意,你就有責任遵守。沒錯,即使是率領「陸軍、船艦、飛艇」的你也不例外,對了,你手下還不只這些喔,還有像你一樣好吃懶做,吹噓也許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廢物呢,大顆呆!
(圓滾滾掄起拳頭,準備揍鉤鉤。)
短長格:由他去吧,低音將軍;他比我想的還有骨氣嘛。(旁白)我得多注意注意這討厭鬼,最近他氣焰也太高了點。(對鉤鉤說)安靜點,鉤鉤,控制一下你那有失身分的脾氣,別再吹毛求疵了,讓坡里加用上好醇酒的苦甜黑汁,淹沒你的挑剔與暴躁吧。去吧,馬上把我的藝人、舞者、樂師都叫進音樂廳——節慶要開始了,大快朵頤一番吧。去叫五度音敲響喜鐘。
鉤鉤:哪種敲法好呢,大王?
短長格:單手敲「老爺」鐘吧,五度音可不是吹牛的,他能用歷來響徹空中最古老,最受尊崇的敲鐘法,振作我們的精神。我們要用來向——我們的主人致敬;好了,快去!
(鉤鉤出場)
短長格(對坡里加說):把酒拿進來,讓你的奴才們在詩劇邁向高潮之際,抓緊時機倒酒吧。
(坡里加叫人進來。惡魔推著酒桶或帶著各式各樣的酒囊及酒杯進場。他們把酒桶立好,開始忙著斟酒。眾人還未準備好,佐波就已拿起一只酒囊喝了起來,他把酒囊拿得高高地,讓酒水流進嘴裡。
短長格:哈!哈!幹得好,佐波!我的好寵物。其他人要向他看齊。喝吧——把你的毛屁股喝到撐破!
(背景可聽見小號聲,遠處則響起一串鐘聲。此時一隊驢子大聲喊叫著進場,後面跟著分不清東南西北跌跌撞撞的男女舞者。一些惡魔將酒倒在驢子身上,騎著牠們穿過舞台後出場。舞者與群魔吹角、敲鈸、呻吟、叫喊、嘲罵,直到短長格示意他們住嘴。 )
短長格:呵呵!!真是吵吵鬧鬧的音樂會啊,比以前我非聽不可的那些哭腔哭調和愛爾蘭哀歌好多了。不是朱庇特那種沉悶的愛奧尼亞調式,而是美好又真實的不和諧音。這是狂喜大叫的頌歌,唱出了科學的不完美與藝術的虛榮……兩者一樣沒用!!不過,樂師怎麼還沒來?
(一群奇裝異服的樂師進場;他們的皮膚完全覆滿了「絕對音感」這幾個字!)
短長格:哈!我的大衛同盟(譯註:大衛同盟〔Davidsbündler〕原是音樂家舒曼〔Robert Schumann〕所虛構的音樂團體,後來他也以之為樂曲名)來了,魔鬼音程大師!
(其他人也浩浩蕩蕩進場。)
短長格:我們惡魔合唱團的頌歌大師音魔來了(音魔鞠躬,身邊圍著一群惡魔)。還有我們的朋友、指揮大師火山渣及斷奏先生(兩人鞠躬,身邊也各帶著一組樂師)。還有跳家子醉鬼(鞠躬)。什麼!你怎麼不再像公兔那樣跟著大鍵琴的弦音起舞?不小心患了風濕嗎?嘿,音魔!來一首火辣勁歌、情歌、鏗鏘有力的勒里巴爾羅進行曲、酒神讚美歌、瑞典酒歌、還有牧歌吧,親愛的魔音才子,揭開我們化裝舞會的序幕吧,要用假裝終止的諷刺才適合我們的高貴住民,要反覆無常、任意妄為,甚至來個二行句、三行句,或是重唱。讓回音響徹雲霄,高聲而歡樂,就好像老米蘭的那些名曲——重複五十六遍;這次要打破那個紀錄。作一首惡魔頌給我、給牧神潘恩,還是給生殖之神普里阿普斯或太陽神阿波羅,由你選擇,但馬上開始吧!不要押韻或病懨懨的詩歌就是了。
(音魔開始指揮合唱團;他們唱道):
2/4拍酒歌
喝——嗨!
喝——嗨!(眾人齊喊第二個字)
喝——嗨!
喝——嗨!
繁花山谷裡,
狂風四處起: